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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三大队》编剧张冀:陈思诚这次比我追求的还极致

“我要这人间所有道,都在青天下;我要这朗朗乾坤下,事事有王法。为了一口气,为了一个理,为了一场祭,老子走到底!”电影《三大队》片尾,伴随着刘欢磅礴高亢的吟唱,历经十二载坚持不懈追凶的终结,程兵走在了树影斑驳的阳光下。

《三大队》根据真实事件改编,原载于“网易人间工作室”,原作名为《请转告局长,三大队任务完成了》(作者深蓝)。电影讲述刑侦队长程兵(张译饰)带领的三大队在办理一起恶性入室强奸杀人案的过程中,导致一名嫌犯意外死亡,由此被判入狱。出狱后,在程兵的带领下,“历尽苦难痴心不改”,坚持以普通人身份继续追凶的故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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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三大队》海报

该片于12月15日全国公映,先期点映及预售总票房便已破亿,不仅在年底国内院线罪案片扎堆的情势下脱颖而出,更在该类型题材中呈现出近年来鲜见的现实主义风貌。导演戴墨就曾表示,“在此次创作过程中,我更倾向于追求真实感,同时在拍摄过程中也努力将技巧下放给演员的表演和纪实文本,用摄影机捕捉那些真实的瞬间。”

而审视《三大队》的幕后创作班底,监制陈思诚+编剧张冀的混搭组合,则无疑更令人啧啧称奇。众所周知,作为近年来卖座电影《唐人街探案》系列和《误杀》系列的操盘手,陈思诚善于在内地以外的华人社区建构悬疑故事,并且将类型化的元素运用到极致。而编剧张冀则凭借《中国合伙人》成就声名后,一直在现实主义题材领域深耕创作。两位过往在创作归旨上并无交集的电影人首度合作,究竟可以产生出什么样的化学反应?无疑是这部剧情跌宕起伏,群星荟萃拼演技的电影之外最大的看点。

“这次在创作的过程中,有时候我会觉得,是不是太平实了?反而是思诚,他坚持让我帮他往回拉。我们常说,没有拿起,何谈放下?程兵这个角色就是最终抓住了罪犯,他才能放下。思诚也是,过往他把类型玩得淋漓尽致,而且也取得了巨大的票房成功,所以这次他坚持要返璞归真,甚至比我追求的还极致。”近日,在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时,张冀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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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剧张冀

【对话】

“第一次在大银幕上展现这样的故事”

澎湃新闻:电影《三大队》改编自网络纪实文学《请转告局长,三大队任务完成了》,很想听听其中最触动你的是哪些点?

张冀:网上的文本篇幅不长,很快地浏览下来,最打动我的一点是在偏重口供定罪的时期,三大队出于义愤和限期破案的承诺,导致一名犯罪嫌疑人死亡。这是个非常大的意外,三大队也由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,走上了人生逆转的旅途。网络文本正面地讨论了这件事,这里面的情、理、法构成了巨大的戏剧张力,而拍成电影,应该是第一次在国内大银幕上展现这样的故事。

澎湃新闻:《三大队》是带有明显刑侦元素的作品,在相对陌生的领域,你怎么去熟悉刑警这个行业?

张冀:下生活一直是我创作剧本的习惯。我去到公安局,就发现刑警这个队伍很有自己的特点。他们从警校毕业后,一般是先到派出所历练,这个时候大都会有一名老刑警作为师父,带着他们熟悉工作。年轻人都是血气方刚,当刑警都想破大案,这时老刑警就会告诫他们,就像电影中老张(杨新鸣饰)对徐一舟(魏晨饰)说,“到了我这个岁数才明白,每一个大案背后都有着家庭的悲剧,有多少人改变了人生。”他会把自己的经验、教训讲给年轻人,打击犯罪是一方面,更要在工作中保护好自己,不做无谓的牺牲。换句话说,刑警这个队伍里是特别讲师承关系的,这一点我就运用到了剧本写作当中。老张之于程兵、程兵之于徐一舟,都带有这层师徒关系的色彩。

另外就是刑警这个队伍,面对凶残的罪犯必然会有流血牺牲,所以他们之间特别讲究同袍情谊。这不是社会上庸俗地称兄道弟,而是做刑警的人,他的后背一定是留给自己兄弟(保护)的,这是一种出生入死,绝对信任的关系。当然,还有很多他们工作、生活的细节,包括刑警家属真的是不容易,他们在日常生活中也付出了很大的牺牲,尤其是如果亲人在岗位上倒下了,他们的后代子女往往会出现心理问题。像老张,他不是直接倒在抓捕罪犯的过程中,而是到家之后才发病送医。那到底能不能判定是工伤?制度刚性的一面,有时候也是挺让人无奈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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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三大队》海报

澎湃新闻:《三大队》主要是展现新世纪初头十年的社会风貌,如何在电影中去精准还原,谈谈你的看法?

张冀:我喜欢用道具等背景信息作为细节,来揭示时代的风貌和变迁。过往在《中国合伙人》里是用到了极致,这次反倒用得比较克制。当然,观众可以从程兵手机的变化,包括程兵和蔡彬在河边的闲谈,一句无意的“现在都流行当快递员了。”这些都交代了时代的变化。还有一处,程兵出狱后,在人行天桥上被人塞了一张房地产的宣传页,上面有句话,“你需要的不是一个房子,而是一个家。”这是中国房地产最辉煌的时候,一句很经典的宣传语。这些细节,观众在二刷的时候可以去关注下。

澎湃新闻:电影中起码两次出现了歌曲《少年壮志不言愁》,它所对应的是1987年的电视剧《便衣警察》,谈谈这部剧对你的影响。另外,片尾曲《人间道》也是由刘欢演唱,谈谈你的感受。

张冀:《少年壮志不言愁》是海岩老师小说《便衣警察》改编的电视剧的主题歌,我小时候就有印象。另外,我舅舅就是刑警,小时候观察他们聚会吃饭,这首歌是席间必唱的。张译也有很多警察朋友,开剧本会的时候,我们俩同时提到片中三大队聚会,这首歌必须出现。因为某种意义上讲,它就是“警察之歌”,这是有生活基础的。同时,《便衣警察》的故事前半段,也是讲警察蒙冤入狱,平反出狱后继续履行职责,这也同《三大队》的故事在某种程度上存在互文和对照。

《少年壮志不言愁》是刘欢老师的成名曲,这次我真没想到能请出他来唱片尾曲《人间道》。一部电影能请到这样量级的歌唱家演唱,这可非常难得。关于片尾曲,我们本来想走姜育恒《再回首》的曲风,真情回望嘛,表达中年人的唏嘘感慨。后来词作者唐恬走了另一条路,《人间道》的词曲风格让人想起刘欢老师另一首名作《好汉歌》,粗犷豪迈、提振人心。我是习惯在剧本中写到歌曲的,《再回首》本来也提到了,但这次思诚都没有用,而是选用了风格化的歌曲和配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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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三大队》剧照

“这次我是一上来就决定写群像”

澎湃新闻:我知道你的工作习惯,剧本大纲绝不潦草,甚至在大纲阶段就会完成了一半的剧作体量。原作中三大队队员出狱后,主要写的是队长程兵独自去追凶,但在电影中,这些队员则和队长一道又经历了“聚、散”,这是一处比较大的改编,谈谈你的思考。

张冀:这次我还是比较运气的,创作这事儿有时候会走岔道,翻来覆去构思到最后才能拿出一个方案,而且还可能是个折中的产物。这次我是一上来,看完小说就决定写群像。把孤勇的个人行为扩展为集体的再度集结,并经历了聚散的过程。后来和思诚聊起剧本,他也是最喜欢里面三大队的“聚和散”。

群像戏有空间,有得写,通过群像也印证了程兵坚持到最后的意义。而且从现实主义创作的逻辑上说,最难也最有魅力的一点就在于群像的塑造。比如《红楼梦》,它不是像西方现代小说,写主人公的原生家庭、童年梦魇这些。《红楼梦》就是写群像,每个人物都栩栩如生,也写出了整个时代的风貌。坦白讲,我过往的作品也没有这么现实主义过,要么有类型的影子,要么有些现代派的做法,比如在《亲爱的》里就有叙事结构断裂、人性的模糊。但这次是非常现实主义的创作。

澎湃新闻:我们都知道陈思诚过往的作品,不管是他出任导演的《唐探》系列,还是担当监制的《误杀》系列,基本都是在内地以外的华人社区建构故事,而你业内的声名正在于擅长操刀现实主义题材。此次电影内容完全落地在内地,能否回忆下你同陈思诚以及导演戴墨间的交流?

张冀:这次在创作的过程中,有时候我会觉得,是不是太平实了?反而是思诚,他坚持让我帮他往回拉。我们常说,没有拿起,何谈放下?程兵这个角色就是最终抓住了罪犯,他才能放下。思诚也是,过往他把类型玩得淋漓尽致,而且也取得了巨大的票房成功,所以这次他是坚持要返璞归真,甚至比我追求的还极致。

整部电影可以说只有一个点,就是三大队出狱后再度聚首之初,那场集体出动抓人贩子的戏,明显是带点类型化的。也就这一处,其他都是在平实中见生活、见人性的,见细腻的。但我其实很喜欢这段的处理,三大队把人贩子制伏后,几个人从警车旁昂首阔步地走过,这时军鼓敲响,观众的情绪也得到了一次释放。后来看电影,看到这儿我都会有生理反应。在我的影像系统里是没有这种画面的,反倒是思诚导演和戴墨导演,这是他们的强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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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三大队》剧照

澎湃新闻:这样的群像设置,包括你刚才提到三大队抓捕人贩子的桥段,让我想到了日本的剑戟片《七武士》以及好莱坞电影《豪勇七蛟龙》。怎么向类型片取法又怎么恰到好处地收住,谈谈你的想法。

张冀:这部电影整体的基调,就是要归在现实主义风格上,这是最大的定调。另外,我这次写的是人生,写人生就要有群像关系,有时间跨度,有来去、聚散的抉择。在这个基础上,考虑到观众的观影情绪和期待,我们会揉进去一些类型片的元素,也都是非常克制的,绝不会去喧宾夺主。

“我爱三大队的队员,佩服的是程兵”

澎湃新闻:在你看来,国产刑侦题材影视剧,包括电影发展至今,形成了哪些模式化的东西可以在这部电影中去打破?

张冀:电影《三大队》还是更偏向剧情片,不太像刑侦剧,我们还是要写人、写精神。托尔斯泰有句话对我影响很大,大意是“男人的故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就是当他的精神性战胜了他的动物性的时候。”这肯定不是在一个男人的青年阶段,而是在他从青年到中年转变的时期。在我的创作世界里,也一直想找到一个男人精神胜利的故事。

澎湃新闻:谈谈对程兵的形象塑造,比如他在每次行动前有个口头禅“动!”另外,程兵的笔记本扉页上写着一句话“没有人能活在真空里。”怎么理解它和剧情以及人物命运间的关系。

张冀:“动!”这个口头禅,是张译他们自己找到的,一个字干净利落。“没有谁能活在真空里”是我下生活看到的真实细节,就是在翻阅卷宗的时候,其中一页上写着这么一句话,给我感触很深,在剧本里就用到了。它点出了一名刑警的感悟,你可以理解成只要罪犯犯罪,就一定会留下线索;也可以理解成刑警办案,也会受到方方面面的压力。

写程兵这个人,我是在积累了大量的资料后,凭借自己的想象力去塑造的。因为他离生活很远,我们是够不着他的。在他身上,我是写了一个被生活、被自己折磨的人,而且他和周遭的人群是格格不入的,他的理想主义的完成是落寞的、悲壮的。反而是写程兵手下的队员时,我觉得很轻松,因为抓得住,可以说是写得游刃有余。但我觉得现实主义能打动人的一点,就是主角身上的道德感,这种道德感不需要被说教,自然的演绎就非常动人。朴素的道德观念一直蕴含在这部影片当中,故事好看也就好看在时代是往前走的,有些人跟上了时代、或者随波逐流,但只有在那些要么是留在了过去,要么是超前了时代的人身上,才一定会有好看的故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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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三大队》剧照

澎湃新闻:也请具体谈谈,曹炳琨饰演的蔡彬、王骁饰演的马振坤、张子贤饰演的廖健,他们分别代表了中年男人面对生活压力的不同面相。贾樟柯导演在映后就谈到,电影正视这些手下队员的选择是一种进步。你怎么看?

张冀:其实我爱的是他们,佩服的是程兵。写程兵是很苦的,写这些队员的时候我很快乐。而且我非常容易就会为这些人的经历而共情,会流泪,他们就像是我的兄弟,我的家人,就像是我之前执导《长沙夜生活》里的人物。我这次写到最动情的地方,就是写他们这几个人的离去。对普通人选择的尊重,是现实主义作品的应有之义,这不需要做什么心理建设。当然了,作为编剧也要有想象力,写程兵我要想象他的精神世界。要完成《三大队》的剧本写作,这两个维度都得有。

澎湃新闻:电影中,程兵也曾对追凶的执念有过动摇。我记得有一处,他想给自己的亲友发短信表明自己“追不动了”,在选择发送对象时又犹豫了。这段情节处理得非常好。

张冀:程兵是故事的主轴,追凶是他的执念。他会在什么时候决定放下?我是写到他的狱友阿哲(张新成饰)这里——阿哲本来是看守所里被霸凌的弱者,他被程兵帮扶、拯救了灵魂,出狱后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。他完全为了报恩去帮着抓王二勇,在这个过程中牺牲了。这对程兵是一个巨大的打击,因为阿哲是最无辜的,追凶的过程必然要付出代价,但可以是三大队的队员来付,可以是程兵自己去遭受磨难,阿哲是和整个案件最无关的人。所以当程兵离开阿哲的遗孀后,看到公园里、街道上人们祥和的生活,他在那一瞬间崩溃了。

剧本里本来写的是他拿出手机,想给前妻发短信“我找不动了……”现场拍摄的时候,张译和戴墨他们把这里改成了他最终不知道把这条消息发给谁好,这一处改得特别好。这次创作是非常开放的,大家体系都不一样却能聚在一起,我算是在文艺和商业片之间,摄影师董劲松老师之前一直和刁亦男导演合作,他是走文艺片路线的,而思诚他们一直是在做商业片,这次感觉是大家都把自己擅长的东西放了进去。就像是一个酒窖,大家把各自的好酒都放了进去,酿出了一壶新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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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三大队》剧照

“我……不是我”,身份的错乱与困惑

澎湃新闻:电影中王二勇直到最后才露出真容。逃亡期间,他在自己藏身的出租屋里的镜子背后,用刀刻出一个女孩的渗人面容。另外,程兵在追凶的过程中,落寞落魄,有一次走在街上,看到几面镜子中的自己是破碎的形象。镜子作为道具,让我觉得这部现实主义电影透出了形而上的哲思。

张冀:我在原作中是带有对自我身份的考量的。程兵原来是刑警队长,他变成了一名囚犯,又变成了一个千里追凶的普通人,身份是从“穿官衣”被打到了社会底层。而逃犯王二勇(张本煜饰),机缘巧合,不仅逃过了一次次抓捕,还重新建立了家庭,似乎过得还不错,某种意义上他们两个人的身份是转换了的。王二勇在逃亡途中,在出租户里用刀刻出一张女孩的脸,脸孔本身也是身份的象征,这一点显示了他的反社会人格,毫无同理心和同情心。同时他是刻在了镜子背后的墙上,也体现了他对自己身份认知的混乱。

身份的探讨,是现代哲学里面一个很大的命题。电影里有句很关键的台词,王二勇被抓进警局后,程兵冲他喊了一句“王二勇!”他则默默地自言自语,“我……(王二勇)不是我。”这句话就是点明了他身份的错乱,可能他在犯案后,每天晚上都在告诫自己不是那个罪犯,自己把自己都给催眠了,这一处是非常带有现代性的表达。包括你提到,程兵在街上照见镜子,是照见好几面镜子,镜像中的自己甚至是破碎了的,镜像也是现代哲学的一个命题,体现了他对自己身份的困惑。但英雄之所以是英雄,程兵虽然也动摇过,也困惑过,一直在坚持的恰恰是“我就是我”——尽管“我”不再穿警服,但“我”对自己的责任有明确的认知。

澎湃新闻:电影的结局令人感喟。当年三大队集体入狱的诱因,是只能靠口供才能给嫌犯定罪,才能推动破案,而后程兵的追凶也是在依靠人力和经验,说白了都是人的因素起关键作用。可犯罪分子最终是因为科技的发达,全国联网,DNA比对而被制裁,这样的结尾你怎么看?

张冀:现在都提倡“零口供办案”,也不再那么强调限期破案,这些体现出了司法的进步和时代的变迁。通过DNA联网比对,现场就能识别,这是我们在实地调查时看到的,包括探头的人脸识别,都让现今的破案率大大地提高了,可以说犯罪分子已经无所遁形。

程兵其实就是千里走单骑,用最原始的探访摸排来追凶,甚至要分拣出嫌犯丢弃的垃圾来确认身份,但他的精神是最打动人的,这种精神永远也不会过时。我去写他的落寞,他的格格不入,英雄就是同普通人是有隔膜的,我认为没有一个英雄在生活中是特别幸福的,他必须要承载生活的重负。即便无所依傍,纵使孤立无援,他也要锲而不舍地追到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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